林煦垂着头站在廊下,轻轻搓着冻僵的手指。

    来的时候十分匆忙,没有披大氅,如今冷风穿院而过,全身从里凉到了外。

    她的牙齿禁不住磕碰一下,就见面前的帘子打起,一个女使探出头来。

    女使的声音冷冰冰的:“公主命你进来。”

    说着,也不管林煦,径直收回了手,厚重的门帘倏地砸下。

    林煦看着轻轻晃动的门帘,愣了愣,跟着掀帘进去。

    屋内铺着地龙,似是还嫌不够,又置了两个银丝炭盆,不光烘得人暖融融的,还将角落的杜鹃催得姹紫嫣红一片。

    林煦跟着女使走进内室,便见惠平公主斜靠在八仙椅上,正由人捏着肩膀。

    她其实只见过惠平公主寥寥几面,这几面里,也很少能说上话。

    但她是魏桓的母亲,又是大梁的长公主,林煦心中敬她尊她。

    林煦十几年来沉迷医术,少见贵人,也并没有被要求过什么礼数。惠平公主不理会她,她也不知该做什么,于是只在下处安静站着。

    她悄悄抬眼,看着惠平公主,想要寻找母子之间微妙的一点相似,最终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魏桓和母亲长得其实并不相似,仅仅都在眼角眉梢,有那么一点莫名的贵气。

    这丝贵气又像是皇家血脉里天生带的,与眼睛眉毛的姣好形状并无相关。

    那么魏桓应当是和老王爷长得更像吧,只是老王爷还在南边整兵,她不曾见过。

    林煦出神地想着。

    惠平公主饮毕一盏茶,目光从杯沿抬起,看向下处,竟见林煦正毫不避讳地直视自己。

    无论是对宫中贵人,还是对长辈,直视都是大不敬、都是没有礼数。

    她自小在宫中长大,对于这些更加在意,此番不仅十分恼火,心中更生鄙夷。

    茶杯用力放在桌上,发出不小的声响,惠平公主冷冷地看着林煦,淡淡地说:“还真是个没有礼数的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话,林煦回过神来,她有些茫然,刚想开口解释什么,就被公主一拍桌子打断。

    惠平公主质问道:“你今日,竟然胆敢欺辱灵儿,你可知她是谁?”

    慕容灵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,模样灵秀聪慧,性格坦率可爱,更重要的是,一心一意喜欢了魏桓那么多年。

    她自小要强,样样拔尖,生的孩子也同样优秀。可就在魏桓病重之后,她却收到来自许多人真情或者假意的安慰。

    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。

    一怒之下,她推了许多的集会,断了许多的交情。

    可是这是,慕容灵跑过来,说非魏桓不嫁。

    一个集万千宠爱的公主,无论嫁给京中哪个儿郎都是低就,却独独喜欢自己病怏怏的儿子。

    惠平公主重拾过去的荣耀,多受了几次恭维艳羡,就更加认准慕容灵这个儿媳妇。

    她的儿子,应当配这个世上最优秀的女子,而不是一个整日抛头露面的小小医女。

    林煦摇头,一字一顿地说:“我没有。”

    直接的辩驳引起惠平公主更大的不满,她认定这是狡辩,嗤笑一声,说:“没有?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着什么心思。我告诉你,我绝对不会允许一个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的医女,一个没学过规矩、连女训女戒都没有读过的女子,进我平南王府的大门。”

    她的语调严厉,丝毫不留情面,林煦面色瞬间涨红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抿了抿苍白的唇。

    她想说,我喜欢他。

    这话说不出口。她一面痛恨自己的软弱,一面又为无计可施的事实而难过。

    屋内紧张的气氛蔓延,逼得人要窒息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门帘被人挑起,一阵凉风顺着缝隙吹进来,轻轻抚平焦灼。

    魏桓缓步走进来。

    帘子放下,投下一片阴影,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。

    他一步一步地走出阴影,走到林煦身边。

    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,等着他有所动作,或是开口说话。谁知良久的沉默,他只默然不动,让这沉默更加难捱。

    惠平公主首先耐不住开了口。

    “桓儿,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
    她不相信,魏桓肯为一个外人同她翻脸。她痛恨这孩子自小到大的冷血与沉默,十分的不亲近,可这一刻,她竟有些莫名的庆幸。

    听她发问,魏桓俯身行礼,语调平静得几乎冷酷:“儿子给母亲请安。”

    惠平公主送了一口气,抬手道:“起身吧。”

    魏桓起身,看了一眼身旁的林煦,目光在她通红的眼眶微微停顿,又转向惠平公主:“不知母亲找林大夫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惠平公主的眼睛垂下,过了片刻,抬眼看向魏桓:“母亲觉得这位林大夫还是年轻,进府一个多月也没什么大的进展,不如换人吧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魏桓便答: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他虽说着拒绝的话,语调却是平静的轻淡的,甚至唇角还勾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。

    只是这笑是冷的,这个“不行”,没有人不把它当真。

    听到这话,惠平公主的面色骤然冷下来,魏桓的目光与她在半空交接。

    他自幼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,对于母亲其实十分的不熟悉。

    小的时候,他困惑于、艳羡于别家的母亲,温柔亲和,会将孩子搂在怀中讲故事。他知道自己也有母亲,而且他的母亲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,便是皇上皇后见了也要称一声姐姐。可他的母亲总是冷淡的矜贵的,她要他来请安,她不愿意抱抱他。

    后来,他渐渐学会了不去在意,好在他还有慈爱的祖母。

    而从四书五经之间,他又学到所谓人之大伦,纵然母子并不亲近,也要恪守立法,躬亲孝敬。

    故而有些时候,魏桓是愿意做出一些不太看重的妥协的。

    只是……

    魏桓想起前世祖母蹊跷的死因,阿煦与他夭折的孩子,看向惠平公主的眼神暗了暗。

    他不想争吵,却也不愿多留,于是牵了林煦的手,“母亲没什么吩咐,儿子便带人走了。”

    他感觉到她的湿凉与颤抖,脚步更快,只是刚走不远,就听身后一声响动,惠平公主以掌拊桌,面色铁青道:“魏桓!”

    魏桓脚步一顿,闭着眼吐出一口气,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两人出了惠平公主的院子,几乎走了整个王府,南边的树林,西南角的小花园,东北边的大厨房……

    林煦像个小木偶被他牵着走,不挣脱,也不说话。

    她难过时就会这样,钻牛角尖时也会这样,魏桓知道,她得把最后一丝力气都耗干净,才肯好好放过自己。

    “不走了。”魏桓停住脚步,扭头看着林煦,突然毫无征兆地抬手,掐着她的腰,将人举到一块假山石上坐着,“呆在这里不许动,我马上回来。”

    他摸摸林煦的脑袋,转身走进廊下的一排房间。

    这里是平南王府的大厨房,负责全府中人的一日三餐,若是王府举办宴席,饭菜也是自这送出。

    林煦坐在石头上,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,不多时就端着什么东西出来。

    带他走近,她才发现那是一盘什锦糕点。

    魏桓挑了一块云片糕递给她,笑道:“尝尝看,府里做的好不好吃。”

    云片糕大约刚做不久,还在冒着细微的热气,握在手里又暖又软,林煦低着脑袋,小口吃着。

    甜味仿佛能唤起心中的委屈。

    吃着吃着,她的眼眶更红,眼中聚了一汪晶莹的水雾,眨眨眼的功夫,泪珠就顺着两侧脸颊滑下去。

    林煦头垂得更低,却将糕点一刻不停地往嘴中塞,不嚼不咽,塞得两颊鼓囊囊的。

    她正吃着,手里剩的云片糕忽被夺了去,她一抬头,就看见近在咫尺处魏桓那黑沉的瞳仁。

    魏桓上前一步环住她,手掌轻轻顺着她的后背。

    感受着怀中的颤抖,他低头,唇瓣蹭着她颊面上的泪珠,微咸微涩地开口:“阿煦在我心中,就是世间最好的人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话,林煦的眼泪就像决了堤,在魏桓怀中抽抽噎噎。

    她很少哭,因此觉得有些丢脸,边蹭着眼泪,边哽咽道:“我一点都不好!”

    她如果足够好,应该更坚强,更勇敢,更坚定而不是患得患失。

    魏桓的心疼得发紧,他将林煦的脑袋靠在自己颈间,仰着头闭上眼,安慰着她,平复着自己。

    心中有些自嘲,重活一世,竟然还是让她难过。

    林煦哭够,情绪迅速平复,瞬间觉得不好意思,魏桓送她回去。

    出来后,他去了太夫人那里。

    重生之后失而复得的兴奋慢慢压下,魏桓逐渐意识到,他必须得采取一些行动,才有可能彻底改变前世的结局。

    从太夫人处出来,夜幕已经低垂。

    晚风有些寒意,魏石上前为他系上大氅。

    魏桓低声吩咐:“派出暗卫跟着阿煦,有什么情况立刻向我回报。”

    魏石应是。

    上一世阿煦身边就有许多暗卫,他容不得她脱离他的视线一刻。

    这一世,他知道她不喜,于是他没有派。

    可今日得到的消息实在太晚,所幸没有危险,却还是让他感到后怕。

    如今他既决定搅弄这潭浑水,永除后患,难说不会将她牵入危局。可能的后果他想都不敢想,只能万分小心。

    回去的路上,他刻意绕了远路,站在林煦的院子门口,望着屋内暖黄的光发愣。

    本来只想站在外面看看,可是心里无论如何忍耐不住。

    阿煦说不定还在伤心呢。

    魏桓为自己找了个理由,拢着大氅进去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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