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煦牵他进来,却找不见魏石。魏桓知道她在找什么,淡淡地解释:“没让他跟来。”

    闻言,林煦茫茫地点头,忽地兴致又起,眼里带了亮光。她晃晃魏桓的手,语气紧绷着兴奋:“带你看个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她拉他进永安堂熬药的地方,几十个炉子旺燃着沸腾着,烟雾缭绕,蒸腾起浓郁的苦涩药香。她一直向里走,魏桓在后面顺从地跟着。

    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,想着她是不是并没觉得他的感情可怖而令人生厌。这个念头刚起,他眼前就浮现出林煦苍白瘦削的面容,那面容隐在缭缭的雾气里,慢慢地消弭。魏桓猛地闭上眼。

    林煦说:“到了!”她没注意到身后魏桓的神情,在一排实木药架前停下,松开他的手,念念有词地找着什么。

    “找到了!你看!”

    她把一只巴掌大的锦盒举到他面前,锦盒打开,里头是黑褐色的膏状物,只有薄薄的一层。魏桓凑上去看,过于刺鼻的药味熏得眼睛发疼。他疑惑地看向林煦。林煦笑道:“这是那棵云中仙和一点点肉芝一起炼的,我怕弄不好,之前过了几道工序,就送来要师傅帮我弄。”

    她一边说一边把锦盒小心地关好,放回原处,又牵着魏桓离开。

    她终于见了实物,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,兴致很高,将这药如何到了这一步,再之后又如何处置才能发挥最大功效细细说了一遍。魏桓只是跟在后面安静听着。两人终于出去,空气顿时清新凉爽,林煦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转头看向魏桓,却见他十分平淡,甚至可以说有点低落。

    她见魏桓过来,以为他对昨晚的意外全然释怀,联系刚刚看药,便觉他在担忧自己的病情,于是安慰道:“我觉得那药十有八九是有用的,我师傅之前告诉我一个类似的病人,就是有用的。”

    那药是十成十的有用。魏桓知道。而且来得比上一世还要早。

    他心里有担忧,但不想扰了林煦这么高昂的兴致,于是半真半假地问:“若是有用,病治好了,阿煦要去哪里?”

    去哪里?林煦没想那么远。左不过这个永安堂或是蓬莱的永安堂,不然还能在哪儿?

    但她这样想着,忽地冒出一个念头——她或许是要嫁给魏桓的。这个念头令人不知所措,甫一冒头,就被林煦狠狠打压下去。她游移着目光,看向那棵光秃秃的银杏树,要带魏桓过去坐那个摇椅。

    魏桓不动。林煦回头。一阵风吹过来,飘来半缕腊梅香味,混在药里,丝丝缕缕纠缠不清。他突然问道:“等病好了,我叫祖母过来提亲好不好?”

    再问最后一遍。纵然他知道这是打扰与强求,可还是心存侥幸地想再问最后一遍。

    林煦愣了愣,心像被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紧紧包住:“好。”

    问题和回答都显得轻率而迅速,以至于记忆或是梦境都不能从中作梗。

    林煦一定要他去那个摇椅里躺一会儿,魏桓耐不过,由她摁着坐下。她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,转去另一间屋子,抱来另一只摇椅,与他并肩躺着。

    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,不多时林煦眼皮便有些沉。魏桓察觉,要她回屋去睡,别在外头着凉。林煦强硬地说自己不困。魏桓看她头不住地点着,只好坐起来,将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。

    故而林朔到后院时,看到的就是魏桓坐在自己的摇椅上,帮着自己的妹妹擦口水。

    林玉川落在他后面,正说着在梁府的事,提到刚到家的定北侯,言语之间非常赞叹:“真是岁月不饶人,之前见他还是个半大小子,转眼就这么大了——不过他跟我提,要我领着你和阿煦过府小聚,我猜是不是他母亲跟他说过梁家小子和阿煦的事……”

    他年纪大了,自耳朵开始背,嗓门便愈发大。一边说着,看见林朔站着不动,便大声问道:“站那儿干嘛!”

    林朔回头,以同样的声音回他:“您接着说!梁家小子和阿煦什么事?”这话传了大半个院子,魏桓擦拭林煦唇角的手顿住。

    林玉川走到前头,看到两人,对上魏桓轻淡的目光。他双手拢在袖中,看着林朔:“我哪儿知道什么事。你不要多管闲事。”

    林朔简直要被气笑了。这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在太医院待过一阵儿,得了高人真传,自此学会花样推卸责任的一百零八式。年老寂寞,没地方用,于是悉数用到两个徒弟身上。林煦心眼浅,接不住他的套路,一来二去林玉川觉得没有意思,转而将更大的热情投入到林朔身上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林煦被吵醒了。她不明所以,揉着眼睛从摇椅上爬起来,先是看到近在咫尺的魏桓,朦胧地朝他笑了一下,而后又看到遥遥相隔的林玉川和林朔,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。

    “师傅,您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没想到吧!”林玉川大喊。

    “我回来拿药!您手艺真不错!”林煦跟着大喊。

    她站起来,身上的大氅随之滑到地上。林煦将它捡起,披到魏桓身上。

    整理领子的时候,他低下头,好让她能够到。他什么都不说,只一双眼睛不错地看着她,柔柔和和的委委屈屈的,好像千言万语都在里头,催促着她干点什么。

    林煦翻着毛绒绒的领子,混沌的脑子突然“铮”的一下,福至心灵。

    当着林玉川炯炯的目光,她不敢直接牵魏桓的手,只是贴得很近,身体随着脚步微微磨蹭。走到林玉川跟前,沉吟片刻,义正言辞:“师傅,我想要我那个小银锁。”

    这般语调仿佛公堂对峙,林玉川问:“要那玩意儿干什么?”

    林煦眨眨眼:“太夫人送我一只白玉镯子,我想还礼。”

    她是林玉川收养的孩子,父母都在战乱中丧身,只给她留下那只小银锁。后来她长大了,不戴了,就一直收在林玉川那里。林玉川偶尔提一嘴,等以后她定亲,就拿这个做信物。

    林玉川于是明白,林煦这是想把自己当成回礼送出去。

    他捻着一缕花白的须,余光打量一下魏桓——两人模样倒是很配,他咂咂嘴,又凭空想了一圈梁明辰,甚至回头比量了一圈林朔。林朔的目光不善,林玉川悠悠收回跑偏的思绪。他说:“我得回去找找,一时之间也忘记在哪儿了。”

    林煦贴心地提醒:“您收在床头那个点心盒子里了!”她怕林玉川想不起来是哪个,手指在半空比比划划:“那个描金的四方檀木盒子,送来时里头只装了四块点心,您说难吃那个。”

    他分给林煦一块,林朔半块,自己吃了两块半。然后偶然发现,盒子的描绘不是油彩,而是真金白银,当即擦拭干净,把收集的小玩意儿全放进去。

    林玉川问:“是吗?”他不去找,站在原地空想,“后来又放去别的地方了——我慢慢找,你别着急。”

    林煦有点失望:“这样啊……”魏桓揽了她的肩,低头安慰她说:“不要紧的,祖母也得好好准备几日才能过来。”

    言行举动十分刻意,明着是说给林煦听,实则只有林煦没有明白。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皱着脸提醒道:“那您别忘了。”看她这般反应,林玉川干笑两声,林朔白眼都快翻上天了。魏桓笑得隐秘。他放下胳膊,双手交叠,冲林玉川深深行了一礼。

    这是晚辈拜见长辈的大礼,他的言辞恳切:“我与阿煦相悦,此心昭昭,绝非妄言,万望您能成全。”

    林玉川受下这个大礼,嘴角一撇,小声念道:“我有什么成全不成全的,好像你们能听似的。”

    余光瞥见林朔向前一步,他倏地回头问:“太夫人说得那个小姐,上次人家祖父过寿,你为什么不去?”

    情绪被干扰,林朔满腹牢骚瞬间换了方向,冷冷地说:“我不能去。”

    林玉川刨根问底:“为什么不能去?”

    林朔手指揉着眉心:“老头子,你知道什么叫党派吗?”

    林玉川倒吸一口冷气,目光满是沉痛:“你们是……梁祝?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魏桓捧着一本梁祝的本子,凑在灯下,细细地念。他的声音刻意放柔放缓,到缱绻处,勾得灯火都晃。

    林煦耳朵听着,手里握笔不停地写。娟秀的小字随着速度加快变得逐渐潦草,写了一行又一行,她长舒一口气,终于搁下了笔。这是综合古籍药典、和她师傅的倾情描述,整理而成的最后一版处理方法。

    见她停下,魏桓合起了书,不再念了。林煦转头看他,瞪大眼睛,认真地问:“然后呢?”

    然后?魏桓失笑。他向后倒在柔软的榻上,后脑枕着手臂,打量这间陌生的屋子。他没再翻书,自顾自说然后:“然后……祝英台为了梁山伯,就答应了与马文才成亲。梁山伯知道后,悲痛欲绝,吐血身亡了。”

    林煦叹了口气。她评价道:“马文才怎么这样。”

    魏桓换了姿势,单手支颐,看向林煦,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床榻。他说:“是啊,马文才是个坏人。祝英台的哥哥也是个坏人,他看不起梁山伯的出身,不让自己的妹妹和他成亲。”

    林煦眉头蹙起:“是啊!他怎么这样啊!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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