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林煦送完书后,回到温室,便觉其间气氛异常,众人或是沉默不语,或是故作高谈,像是在竭力掩盖什么。

    唯有梁老夫人,依旧是神色淡淡,见她回来,邀她过去同坐。

    京城女眷之间,能聊可聊的,本也就是哪家的脂粉钗环,哪家的淑女纨绔。

    林煦也不感兴趣,强打精神听了一会儿,被温室的热气烘得昏昏欲睡。所幸梁老夫人大约也不感兴趣,没多一会儿,便邀众人去后厅叙话,顺便等待即将开始的午宴。

    一行人往后厅去的时候,正逢上前厅的人在院子里透气畅聊。

    互相行了礼问了安,林煦抬眼,就在远处发现了魏桓的身影。

    他站在一棵梧桐树下,离着人群远远的,脖上一圈是大氅毛绒绒的领子,将他原本瘦削的面部衬得有些柔和。

    只他脸上的表情实在算不得柔和,略显苍白的薄唇紧紧抿着,眼皮微垂,显得冷淡而疏离。

    其实和平时没什么大的不同,但林煦看过去,莫名就觉得他是生气委屈了,便想是不是前厅有人招惹他了。

    这么想着,那边魏桓的眼皮抬起,黑白分明的眼珠儿直直地瞪过来,正与林煦投过去的目光对上。

    林煦收到目光,心里咯噔一下——难不成是她招惹他了?

    不能啊。

    她仔细回想了一下,过来时两人在车上还是其乐融融,过来后更是连面都没有见过。

    不能是她。

    想罢,林煦放下心来,长舒了一口气,正好两边人要就此分开,她便向前赶了两步,赶到梁老夫人的身边扶着她。

    只是她没看到,背后的人在看到她去搀扶梁老夫人时,原本轻淡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。

    魏石察觉到异常,哈哈干笑两声,装作无所谓地说:“世子,林大夫这是尊老爱幼。”

    什么尊老爱幼!

    所以到底是哪个天杀的暗卫打听到后院发生的事,还邀功似的告诉了世子。

    你敢告诉,你倒是敢陪啊。

    魏石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快炸了。

    他小心地去看魏桓,只见随着一行女眷消失在小径拐角,他幽深的目光悠悠地收回。

    良久,他淡淡地说: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中午宴席过后,林煦辞别梁老夫人,又从小厮处打听到男那边还得一会儿,于是就先回马车上等着。

    正巧还回来的那两本书她也很久没看了,不如趁此时间看看,也算消磨无聊。

    只是等她上了马车,才发现刚刚就搁在坐垫上的两本书,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
    林煦瞪圆了眼睛,还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坐垫。

    她刚才就放在这里了啊,怎么会不见了呢?

    难道是记错了?或者掉下去了?

    林煦这样想着,将马车几乎上下翻了个遍,却依旧没有看到书的踪影。

    于是掀开帘子问车夫道:“您刚看见两本书了吗?”

    车夫想了片刻,果断地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书是没看到,至于人嘛……这位姑娘又没问,不算他骗人。

    “这样吗?”林煦有些失望,秀气的眉头皱着,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疑惑,喃喃自语道,“那会去哪儿呢?”

    她缩回身子,又在车内翻找一会儿,正翻到后壁的柜子,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声响。

    回头就见魏桓掀帘进来,见她背身东翻西找,动作明显的一滞。

    车内有些暗,有是背着光,林煦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,见他似是顿住,连忙解释道:“我在找东西。”

    魏桓淡淡地嗯了一声,慢吞吞地坐进车里,吩咐车夫回去。

    马车动起来,林煦也不好再找,且也找过数遍,有的话早该找到了。

    她的眉头紧紧皱着,似乎这是什么恼人的大事。

    魏桓看了她一会儿,声音有些发紧:“找不到什么了?”

    梁明辰送的东西,对她而言就那么重要吗?

    听到他问,林煦回过神来,回道:“两本书。”

    魏桓点头,眼皮垂下去:“很重要?”

    “倒也不是。”闻言,林煦的眉头又皱起来。

    倒也不是很重要,这两本书永安堂的书库里还有,她只是不信这个邪。

    ——明明就放在那里,怎么就能找不到呢?

    她虽嘴上说着“不重要”,面上却完全不是那个意思。

    魏桓看着她的神情,眉头跟着皱起,良久,闷闷地开口:“是什么书?我让人帮你再买两本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了,丢了就丢了呗。”林煦终于决定放弃,长长地舒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魏桓听到她毫不在意的语气,拧紧的眉头慢慢松懈下去。

    不在意就好。

    除了他,她谁都不应该在意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惠平公主慢慢放下茶杯,蔻丹染红的指甲涂着一层薄薄的金粉,此时正一下一下地敲在膝头。

    她淡淡地瞥了一眼坐在榻上抄经的太夫人,心里泛起一丝不耐。

    她与自己这个婆婆,可真的是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不过,就算平日无话可说,今日也得想办法说一说。

    惠平公主想起慕容灵派人送来的信,上面写着今日在侯府温室里的所见所闻。

    言说林煦与定北侯府世子暧昧不清,避开众人拉拉扯扯,侯府的梁老夫人也说两人早就相识,以后或可将人纳进侯府。

    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——好她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医女,攀龙附凤倒是上瘾。

    勾搭一个侯府的世子不够,竟还来勾引王府的世子,梁老夫人看不清楚,还道天下人都能找了她的道不成!

    惠平公主想着,慢悠悠地开口问道:“刚才儿媳所言之事,太夫人怎么看?”

    逼人的问句在空荡荡的凝晖堂响起又平息,太夫人恍若未闻,只待抄完最后一行,这才将笔涮好搁起,长叹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这口气里的含义和刚才的问句一样逼人,好像在叹息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媳妇。

    惠平公主一直僵硬的脸色骤然变得冰冷,冷冷地说:“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,太夫人竟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,还能容忍她陪在桓儿身边?”

    太夫人看向她,悠悠重复:“真面目?”

    说罢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,鼻间轻哼一声,说道:“你不若花些时间看看自己那个外甥女的真面目吧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话,惠平公主眼底一惊——她刚才说事,并没提到这是慕容灵传的消息。

    不过这丝惊讶转瞬即逝,她的面上变得异常阴沉:“太夫人这是在质疑皇家中人吗?”

    她不觉得灵儿这样做有什么不对,再说即便真有什么不对,她也是天之骄女,不是可以任人评论的。

    话不投机,太夫人也不欲多言,淡淡说道:“桓儿是个有主意的,看人也准,不若让他自己去看,你我何必在这里争辩呢。”

    提到魏桓,惠平公主的气势骤然弱下。还记得医馆闹事那日,她回府后也是与太夫人话不投机,回院后便要人在府中传播添油加醋地传播此事,想要用人言将林煦直接逼走。

    魏桓过来找她,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此事中的作用,只是要来捉拿她身边的女使。

    她与他说软话,而后以骨血亲情相逼,以至于最后当着下人挥了他一巴掌,他都全自岿然不动。那双眼睛其实很像她,更准确的来说,是比她更像先帝,极黑极沉,只是冷冷地看着她,虽不言说一句她的过错,却像直接在打她的脸。

    魏桓身上真的带了先帝的气势。

    惠平公主面色有些难看,倏地站起,汹汹地往门外去了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魏桓回府后,先送林煦回了院子。

    回到自己住处时,天色已经擦黑。

    他挥退了所有奴仆,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从袖中摸出那个小小的竹筒。

    那是临走的时候,一个侯府的童仆撞到他的身上,之后才有的。

    细小的竹筒用蜡封着,魏桓将它打开,从里面拿出一张小纸条,展开之间七个蝇头小字——“今夜戌时,云粹楼”。

    他看着上面的字,一侧剑眉高高挑起——竟是对他这么放心,直接安排在了云粹楼吗?

    云粹楼是个青楼。

    但是个非常有格调的青楼。

    朝中一些自诩为文人雅士的官员,闲时饮酒议事,常爱来云粹楼。

    一来此处环境甚幽,美酒佳肴甚繁,二来此处价格昂贵,并非人人都来得起,店家大约也知道来人非富即贵,故而保密工作做得一流。

    无论在包间里谈些什么,都不会有其他人知道。

    云粹楼后面虽然幽深,前厅却是热闹,常有花魁献舞,或是珍玩拍卖,常有一夜掷千金。

    至于云粹楼背后的主子,似乎也没刻意隐瞒,京城里都知道——“不就是巨贾云家嘛”,但魏桓知道,这只是表面上的,云粹楼真正的主子,正是今日邀请自己前去的那位。

    夜色渐深,魏桓换了身衣裳,没有坐车,也没带魏石,独身骑马前去赴约。

    云粹楼正是热闹时候,喧闹沸腾之中掺进他一个人,没有人会额外注意。

    迎来的小厮似乎知道他的身份,直接带他上了三楼。

    魏桓欣然跟他前往,越往上人越少,到了三楼,铺着地毯的走廊杳无一人,楼下的声音传不上来,脚步落在地上也毫无声响。

    走廊曲折,蜿蜒前行,直到走到尽头,小厮才停住,低头轻叩门板三声。

    门内似无回应,只是片刻后,门被倏地从内拉开。

    小厮保持着低头的姿势,似乎很怕看到里头的人,匆匆转身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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